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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行程

爱的行程
作者叶维廉 时间2024-12-15

一、菊花和白鸟

新的生命是一个大得令人眩目的太阳,那温热的光抓在身上有说不出的美好,太阳的黑点是肉眼所看不见的,明明知道它们在活动我们也不要去看,生命的活力、茁长才是快乐的痕迹……

一对曾经杀害过数不清的无辜的夫妇,在一个小生命诞生的当儿,竟然也感染着太阳的美好,放窗远看,那曾经充满着恐惧,曾经供他们躲藏喘息的矮树丛,一夜之间竟然变得如此的嫩绿,而且远方有一群白色的鸟在翻飞,恰好隐现在叶梢,如同几朶新的茶花在微飏中摇曳。女的说:你看这明亮的绿色多美!男的看看熟睡中的新生命和甜美安详的微笑,心中突然一缩,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几乎像仙境的早晨会有如此突如其来的惊悸。

无弓台的白鸟此时迅速地向他们这边扑飞过来,噢,好大的翅膀,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大的展开,羽毛间的太阳如梳射下,像镶满了宝石的利剑在飞舞,温热中一闪一闪的寒光;但在如此华丽的显现里,为什么会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迷惘与战栗呢?是因为淡灭的远山后面或将来临的风暴吗?是那阳光无从吞没的阴影等待着太阳的沉落吗?他们奇怪着怎么会有这么既是温热而又全然阳生的感觉,他们从来没有停下来观赏过一瓣花,如今,因着一只无名的白鸟的临幸而觉着亲切,但又不敢去接受。那份亲切,仿佛童年那样的遥远,看着眉睫轻动的小生命,而又觉得贴身的亲近。但,为什么在白光的微颤里,他们又如此的不安?

白鸟的闪光如飞轮前后窜动,把大得令人眩目的太阳颤射到房子也摇晃起来,那白鸟越转越快,转成一朶寒光杀杀的大菊花,向着人也们开放着的窗剪射过来,夫妇两人一惊,不约而同的用他们的全身把小生命整个地覆盖住,才发现,白鸟只不过是一朶小小的花始终在远方翻飞曳动。他们互相愕然对视了半晌,也没有说话,第二天,便决定把这温煦的太阳,关闭在一个庞大的门窗外,然后带着新的小生命,开始流浪到一个新的国度去。

二、河流

南方仲夏的太阳,像一只火蜘蛛,沿着透明而毒热的网丝爬行,也像一个转得太快的齿轮,无从看见它的中央,它的圆周是无数火的钳子,惩罚着行人的双目。

但这个年轻人,走在石卵沸腾的水边,拨着湿重如衣服的空气,竟然可以把那火蜘蛛的太阳的完全忘记;他走在河边,走着已经多久了?二十年总有了吧,他心中的阴影的网,比火蜘蛛的网丝还密还深,多少次,他把耳朶倾向河面,想凝听一点点有关他自己身世的信息;他的过去,就如那清晨远水上的雾,还没有到中年,他竟然像走在黑森林中的但丁,迷惑而不知前路。他多希望,一只雄狮在春天出现,把他剖开,让兀鹰,塞外的兀鹰啄食他的心肝,然后告诉他的灵魂,他心肝的滋味,也许这样,他可以知道那潜藏在他心中的胚芽,也许这样,他可以感觉到他诞生时景象。

多少次,他把一连串的欵问,逐一逐一的向河水细语,因为,不知有谁可以解答这些有閞他身世的问题。母亲说:你的生命是神所赐,有生是福,若恐无 ;生的起因是何等繁复啊,你何必苦苦压迫自己!他爱他的母亲,不完全因为他的生命是由她所赐,而是因为血液里未曾中断的运转,任何遽然的突变都无法切断或更改这永久的联系。

但,他心中很明白,母亲不曾告诉过他的身世,她一直编织着许多他至今仍然难忘的童年的故事,说他如何在穿行在林野的时候有黄莺一路伴唱,说江水翻腾未湿他半片衣襟。这些故事,他明明知道是母亲把他神化的一种编造,但他心中也知道,美化他童年也是一种伟大的爱的表现。可是,仿佛在梦里,或是在一个醒犹未醒的明亮的清晨里,有一朶巨大的菊花和一些白鸟寒光杀杀的战慓闪过他的心头,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亲切。他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在他心中闪起,那菊花和白鸟是一种召唤吗?想着的时候,总是那样的遥远,像层层高山后面的潮涌,乘着子夜无人的寂里款款传来。

由是,他每天到河边,任毒蜘蛛的太阳惩罚他的肌肤,他拨着湿重如衣服的空气,向上游缓缓走去……

三、碎镜

他醒来的时候,竟然无法串起往事的碎片,一条河,一朶庞大的菊花,一些白羽的战栗,似连似断,其他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感觉,仿佛在黑带子的大旋风里,他摇晃着,想握着一些什么枝干,似乎握着,似乎握不着,他摇晃地向着某种前路行进,再想,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隐隐明亮的难道只是记忆吗?透明的蓝色里崖岸上曾经驻足的身影是谁?还有远方的某种无形的呼唤,那呼唤又是什么?

他在黑色里摸索前进,才发现骨骼错伤,痛苦如夜枭的啼叫,在骨肉之间刺着他网遍全身的神经,一种寒冷,如巨大的锅盖重重压下;真奇怪,在寒颤里,那里来的一种热气充沛着他的毛孔,好像深藏在重伤脱的躯売的中央,有一股微火在燃烧,使他缓缓的冷凝清醒,而在长长的岩层方压的甬道里,发现了尽头处一丝细细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那线光,小心翼翼地移向一个较大的空间。

这时,折叠着、压塞着的黑暗一下子如披肩散开,在四面浓黑的墙上出现了无数形状奇突的镜子。我应该上前去看看我坠落的伤痕吗?上前去呢?还是不?他一时不敢决定。应该任自己浮游在这些记忆不全的片段里,慢慢随着那巨大的黑暗消失呢?还是让那些创伤唤起那无法量度的过去,让它再度猛猛的袭击?去接受它,克服它,结束它,然后或者死去,或者……上前去呢?还是不?错伤的骨骼的阵痛鞭刺入心的深处,他昏晕了一下,然后定住,不知不觉的走上前去。

他完全无法相信他眼睛所看见的镜象!他的惊叫几乎夺口而出。那,那,可是他自己的形象?半张脸,一只错位的眼睛,和密密麻麻的肿胀的血根;最后他难以置信的,这半张脸完全是不可辨认的陌生,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那,那必然是破碎镜面的幻象!

他移到另一块镜前,揉了揉眼睛,眼前事物的轮廓井然清澈,他不曾在梦中,但他再看入第二面镜子的时候,那是好深好深的一片镜子,好像是一个开向原野的窗子,在那深镜的尽头,横放着凌乱的一堆是什么?是,是一条炸断的腿,啊,那边是只剩下三只手指的一根手臂,又一根,又一根,后面是剖开的半截身躯,流着不尽的黑血,高高堆在稻草上的竟是怒目圆睁的几个头骨,他实在不能再看下去,他一手打在镜子上,镜子立刻破碎,把流着的黑血的原野溅散在黑暗里。

到他看入第三个镜子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那面镜子竟是那样的柔和,柔和若水,虽然上面浮着一些孩童的脸,他竟不惧怕,他甚至觉得有些莫名的亲切,那些稚脸上的嘴巴喃喃的在诉说什么?他仿佛听见,却又听不见,好熟识的表情,他们喃喃的在诉说什么呢?他好想听见他们的声音,那游离的魂魄的声音,要告诉他们肢解后的痛苦吗?要告诉他日日在想望他们的母亲吗?母亲,啊,他自己的母亲呢?也许他们可以告诉他,有关他日夕追望以致陷入如今骨骼错伤的他诞生的地方。他们喃喃的在诉说什么啊!他欲大声叫问而发现声带已经被破坏了,叫不出来,但叫了出来,他们便听得见吗?他不知道,他努力着,他满身痛楚,不知是骨骼的伤痛,还是内心的血流,他一阵昏晕,便倒了下去。

四、睡眠

睡眠

在白日的岩层下

暗水一样的渗流

不知昼夜

多少里

多少山峦

多少城镇

忧伤

在历史垂天的黑影下

无声无形的驰行

不知南北

多少年月

多少战争

多少死亡

暗水

在白日的

岩层下

摸索着

一个

出口

五、溱洧

溱水和洧水

好热闹啊

男的和女的

交换着兰花

交换着菊花

笑声

溢满着溱洧

女的说:“我们携手去看吧。”

男的说:“我已经去过了。”

“再去吧,洧水岸头

有无边的喜乐。

新的男的,新的女的

千里来相会

交换着兰菊

相赠着香草、芍药。”

溱水和洧水

好清洌啊

男的和女的

交换着歌声

交换着舞蹈

喜庆

流满了溱洧

女的说:“我们携手去看吧。”

男的说:“我已经去过了。”

“再去吧,溱水外面

有数不尽的戏谑。

新的男的,新的女的

久别重相约

交换着兰菊,

相赠着香草、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