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园在哪里？
曹雪芹知道，袁枚知道
红楼梦里的园子，写诗话的园子
让后来者在性灵说的香雪海迷途不返
太平天国以食为天，将名园夷为耕地
后来，部分区域由亨利·墨菲和吕彦直
设计成大学校园
东方风神外貌与西方筋骨相加
以一部圣经做奠基石
全中国最美丽最智慧的女孩子
999朵，每一朵都是红红的玫瑰
一个叫明妮·魏特琳的女人
取汉名：华群
她使随园一度做了生命安全岛
那是1937年，那是冬天，日历套了黑框
灾祸砍掉了地平线的一个角
长江成了这个民族的担架
此去经年，那些宫殿建筑，那些百年大树
理所当然都还记得她
每到学期伊始，都盼她回返
连风都在半山腰等她
二
这个跟陶渊明一样喜欢菊花的美国女人
那个深秋她种植的菊花开放，一盆盆摆放成长方形
越来越近的炮火
使花朵散发出了沦陷的气息
仲秋节之夜有螃蟹、菊花碗和姜茶
啖饮下去的都是过于模糊的美
似乎有什么要把月亮一口气吹灭
感恩节那天，一场灿烂的英文晚宴
南瓜作主，火鸡说了算
被译成中文，却充满平假名片假名的预感
三
从东面岛国窜来的飞机
一架一架地哼唱着《君之代》
在别国的天空兴高采烈，像要去度假
空中狂笑引发大地呻吟
苔藓地衣一样卑微的苦力在抬水泥
防空洞在挺进在深入
大地以潜规则方式做出承诺
消防演习对于燧人氏的后代
就是救赎和戒律各自跑向对方
一座首都被搬动被挪移，人群涌出城门
抵抗者把大地天空当作墓地和遗书
四面是什么歌，围困了山高水长
十面有什么埋伏，包围了这个梅花的国家
四
鼓楼教堂，她在警报中祷告，头顶着炸弹祷告
“救救这座城市！”
她相信无论轰炸多么猛烈
教堂的尖顶也不会沉没
她不西迁，她不走，她留下来
她爱着割去枯草后的山坡，爱着灵谷寺
爱着古旧城垣
爱着随园里的草木
“我可以差遣谁呢？谁肯为我们去呢？”
船遇险时不弃船，母亲不丢下孩子
她只听从上帝的安排
五
胜利者的嘴脸因胜利而浮肿
在紫金山顶欢呼，用枪杆举起自由意志
旗帜上粘着一枚太阳，却与太阳法典背道而驰
因板块挤压崩裂而分离出去的岛国
对一个大陆所怀有的领土相思
全面爆发成不可一世
难道这是二十世纪的遣唐使？
像牧人率领一群羊
她引领一群中国妇孺穿过残垣断壁
穿过刀林与枪丛
穷的、弱的、老的、幼的、女的、来不及逃的
都被聚拢，当成宝贝
安驻在随园，那被刚刚缝制的众多星条旗手拉手
护卫着的学校
星条旗飘扬个人英雄主义，在异国首都
做了巨大的创可贴
六
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断水，断电，断路，断粮，断邮，断电话，断报纸，断无线电
断掉活下去的念想
血色艳过斜阳，火光映红夜空
六朝被一刀一刀地砍下去，血肉泥泞
孝陵卫崩溃，夫子庙半身不遂，新街口成手术台
浦口轮渡是活活窒息的瓶颈
与世隔绝的尸城，需要下一场福尔马林的雨
恐惧使空气分子发生裂变
活着成了最大谎言并被刺刀戳穿
生来为了被杀，不如呆在母亲子宫不出来
死亡以突袭方式完成教育和启蒙
死亡在一座细腻温婉的城里赶集
死亡向往丰收，把一个贫病的国度当了肥料
七
他们闯进了随园
像野猪闯进玫瑰园
男权与胜利相加，产生海洛因
让脑垂体膨胀
使每一截花花肠子都绽放出油花
21名羊脂球挺身而出
生命发出裂帛之声
随园倾斜，无法安宁
女孩儿们失去香气
成年女子成为自己的遗址和废墟
腹中胎儿永远缺席人世，挑着灯笼从泡沫河上远走
刽子手也有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和祖母
刽子手也被日头照耀
八
她奉陪到底一起承受，这默默的民族
已是苦和难的贵宾
她眼睁睁地看着
手无寸铁之人的死法多样又单纯
她为这个国度祷告，也为敌人祷告
“要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
东部岛国本性阴柔
有枕草子的清雅，源氏物语的幽玄
像徘句一样简洁地生活在意趣里的人民
用海草纸页将稻米整编成文件夹
清酒里荡漾樱花的魅影
而施虐者的躁狂基因从何而来
唯美竟渗透进血肉的味道
一身制服把人压进模具
一个口号腌制五脏六腑
远在岛国的家人
可否知道在西去的千年古都
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之所为
本民族的荣光产生仇恨的利息
统统储存在邻邦的银行
在具有共谋意味的民族犯罪里
个人承担的最低罪责在哪个刻度
当杀人成为巨大惯性
怎样的外来声音才能唤醒暴徒的良心
九
矮士兵越过星条旗去暴打她
瞄准她的枪口则对她怀有黑洞洞的敬意
因她受的刑罚，他们得平安
因她受的鞭伤，他们得医治
人们称她“观音菩萨”
其实，她是上帝派到中国来的以斯贴
体格魁梧，容貌庄严，一人救万人
如果她是以斯贴，那么，拉贝先生
就是末底改
南京，就是书珊城
他和她，一个代理市长，一个代理副市长
他，她，还有他们
是大卫37个勇士之中的24位
3.86平方公里国际安全区，庇护25万无辜
这是有决心的诺亚方舟
红十字外加一个红色圆圈的标志
与随园“厚生”校训相合
即使在战争中，创世精神也不可侵犯
上帝，请来到因儿子被杀害而心碎的母亲身边吧
请保护那些女子度过恐怖的夜晚吧
上帝，请让战争消失吧
孱弱的国民正在地狱里
度过平安夜和圣诞节
十
占领者作为占领者而统治
命令东八时区钟表调到东九时区
如有可能，会重划本初子午线，让富士山当格林威治
发糖、送米、慰问伤员、查体，剧照很祥和
想用共荣的油漆
盖住一层比一层更鲜更亮的血
此时缝进驼毛大衣衬里的8卷400英尺胶片
正择乘侵略者的军列前往上海
去往美国，去往远东法庭
随园依然颤栗，日夜一级防范
抵挡逾墙之贼
西山教学楼外的枪声，南山公寓河边的尖叫
让随园的心骤然短路
十一
她想替这国的民众向地球申诉
她提前构想出了英美盟军
她愿天气怜惜难民，将风调和到适合剪了毛的羊羔
她考察食堂里薄暮般的稀粥
她组织防疫告慰流行病
她筹集着柴草的悲悯
她的抗议书和请愿书企图抵达那些莫须有的良心
她在绿窗帘下写寄往大洋彼岸的信
她在呜咽风声里清点拒不说话的尸骨
她在悲伤里独坐到天明
她的短发和眼镜就终极问题进行讨论
她的长裙寂寞地燃烧
她与乌衣巷莫愁湖一起，唱着同一首哀江南
十二
第二年春天到来得无比艰难
心梗的长江缓缓流淌
缠了绷带的城市慢慢苏醒
黄水仙、紫罗兰、茉莉花、月桂、绣线菊、白头翁
穿过一场雨夹雪
开遍随园的平地和山坡
青蛙在主楼后面池塘里躲过灾祸，又开始奏鸣
她养的莱蒂和朱力两只小狗
热恋上同一只小母狗
太阳还存，月亮还在
行过死荫的幽谷，来到可安歇的水边
复活节传递新生指令
孩子们找到了藏匿的彩蛋
她参考《纽约时报》来缝纫时装
她在课堂上带领大家
齐诵主祷文
十三
可是，她的大脑录像带的齿轮
卡住了，卡在1937年之冬
今生再无其他日期
记忆把门反锁
脑力再也不能创造自己的未来
无法进退，不能暂停，惨景播放，永不停歇
只有失忆可以治疗她的PTSD
删除键却不知在哪里
自由这个词，被哄着套上了笼子的概念
她一遍遍询问上帝，为何允许自己唯一的宠儿人类
退回丛林，跟黑猩猩称兄道弟
明妮·魏特琳教授，或者华群小姐
头发生锈，衣衫疲惫
弹尽粮绝，身上贴了易碎标签
她自己最终选择
拧开了公寓厨房的煤气
主啊，宽恕我吧，我失败了
她在1941年的美国
被1937年那场发生在中国的暴行
间接地杀死
她是战士，也是遇难者，是三十万分之一
她呆在东半球的年数超过西半球
她把九死和一生都丢在了人丁兴旺的中国
密歇根州雪柏德镇
墓碑上镌刻随园平面图
校园微缩，她睡在里面
几行英文簇拥着汉字“金陵永生”
隶书的轮廓原本落寞，在美利坚尤显孤寂
如果再有一次生命，她还会把它献给亲爱的中国
亲爱的随园
十四
多少春夏秋冬又漫过随园
粗大的椴树、重阳木、枫杨、银杏和白栎
保存着年轮的记忆
都在念叨同一个名字
水杉顶端的巢窠，以枯枝、草棍和泥团为材
那是灰喜鹊的安全区
红色廊柱旁恍惚闪过
一个高大端庄的身影
书卷之宁静降伏四面八方
白衫黑裙的女生，如鹿切慕溪水
繁体《申报》和英文《字林西报》
铺展印刷体的公理
此去经年，黛瓦依旧，长廊依旧
大江纵贯滔滔兮广且深
苍天一直在等着大地上人类的表白
随园，曾经的随园
谁主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