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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哀诗

无名的哀诗
作者俞平伯 时间2025-01-07

一个抬轿子的人,

于新秋的好早晨,

忽然间睡着不醒。

这原极寻常,

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

好身分的人们

尚且脚接着脚的走了;

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

从纸上给我们的报告,

至少三个零位以上的数目:

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

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

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

所谓上帝底儿子,

不幸兄弟们,

竟这样断送光荣的一生!

也一晃眼的过去了,

还当这是很小小的一个数。

至于像你这样好福气的:

当然没有人哭,

没有人怜惜;

更谁来追悼你!

只说死是该的!

我反在这里叽咕着不休,

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

人家怎不说是痴子?

只是两三个月过的快,

痴的我呢,还是痴着。

这么,那么一回事,

仿佛打上牢牢不可灭的印子,

既洗刷也不掉!

今天我做无名的诗

来吊这无名的你!

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

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

在街上,在水边,

也在高高的山上。

毒热的火龙烤着头,

哪里有你底伞?

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

哪里有你底鞋子?

说你原是抬轿的;

怕道生来就如此,

你又何妨坐坐轿子!

再若说有渺渺冥冥,

触不着听不到看不见的运命爷,

他来管着这些个;

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废话不消说了,

你底一生的确做了轿夫。

我唠唠叨叨讲我底梦

你未必能来听见。

时间底机轮又无从使他倒旋。

不知是谁决定的?

但决定了的事,

谁说诅也有甚用处?

看你流了大半世的汗,

跑了大半世的腿,

挣些银的铜的纸的片子,

来支持你做牛做马的生涯。

终久生命也跑掉了,

生涯也结了!

艰辛以外,恐怕未见还有别的!

那么!世上,

你同时底同伴们所说的:

美善和爱底人生,

像花底开着,水底流着;

有古今来底诗人一

神底自然底颂扬者

流着涎尽去着;

歪着眼尽去赏玩着。

在可怜惜的你底一生里,

又显出怎样一个颜色呢?

只有光,只有花,只有爱吗?

我想不见得如此吧!

我想你毕生,

决没功夫去感受这些奇迹;

告诉你也摇着头的不懂;

懂了也摇着头的不信啊!

人生底样子,

在谁们心里,现出谁们底神气。

爱他,怒他,漠然对他;

随着你我解释他底意义。

把东一块西一块的在世间,

生来没有整个儿的自己。

“你底就是我底”

把旧瓶装进了新酒哩!

尽着我胡想吧!

拿一壶烧酒,

噇得朦胧醉了,

也能得到他底辛苦底安慰:

比较我们心灵上底狂喜,

可当真减少了一些?

他诚然是飘摇着,

在“狗的生活”里挨着活着;

但所谓“有所为”的人们,

怕道就清清切切地,

跨着生命上底步履。

况且“生”底电火一撤,

世界上固然不见了他,

几时见了我们?

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

一样—真真的一样,

长上青草了!

一堆儿去了!

“你莫再絮烦,

看看这不是已把不自然底结果,

完完全全的转了过来。

这一出绝妙的把戏,

在老式的舞台上续续串着。

经验的人也太多了,数不尽了,

可惜,他们现在不能告诉你。

但是不要忙呵!

迟早来了,总可以看见的;

你可莫再烦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