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春:1943——2011)
爸爸,我已经回到尘世,在车厢烟火气息浓烈的现场回想陪你走过的地狱三日:
你用微闭的双眼回应我的凝视(他们都说我继承了黄氏家族永不改悔的小眼睛)
你用合不拢的双唇拒绝回答我的呼唤(这唇被化妆师涂上了多么戏剧的红)
你僵硬的右脚被我颤抖而发慌地套上老人鞋(妹妹套左脚比我套得快)
爸爸,死去的你跟活着的你多么不同(我再也不相信这个词“栩栩如生”了)
你躺在那里,在冒着冷气的玻璃棺柜里,我看见你身上覆盖着丝绸缎被上书
“一世英明”——
爸爸我当然知道这荣誉不属于你而你也当然知道。
我紧紧盯着缎被上的花我希望看到花瓣抖动这样我就能第一时间把你
从未死中救活——
我真的害怕尚未死尽就被推进焚尸炉。
但爸爸这次你是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躺在那里)
全然无视我们的哭泣。
你是这么挥霍生命的一个人你挥霍一生的金钱,和光阴。
你挥霍你一生最爱的烟酒,和女人。
你挥霍你曾有的刊登在《解放军报》上的文学才华于曾经赢过最终却输得一无所有的经营上。
你挥霍母亲曾经的爱最终却以恨收尾的冤家聚头。
你挥霍你的躯体于夜夜迟归的纸醉金迷你挥霍你的狂妄你的虚荣你的壮志未酬。
爸爸你何其自信你青春般的战斗力而我竟也相信你的不老神话
你何其自信你将长命百岁而我竟也相信死亡距你还很遥远
直到突发的脑溢血要去了你的语言与行动你才发现疾病的残酷
爸爸,一切都已晚了,当我站在你面前看到食管和氧气管分插在你的左右鼻孔我才发现
疾病的残酷。爸爸
一切都已晚了。
你的脑子尚还清醒你尚还认得出我你尚还努力蹦出声音但我们已听不清你的话语
你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对话的能力你所有的想法都被疾病控制在喉咙
当我为你擦拭失禁的大便时我知道,疾病的爸爸已经不能以男人对待,他是一个病人。
当我获悉你愚蠢地把房屋证件交给你的狐朋狗友却在病床上无助于对方的耍赖时我知道
疾病的爸爸用他即将用尽的一生获得了我们的原谅,他是一个病人。
他在用他不能表达的痛苦回顾往昔的欢喜,悲凉,乃至荒唐。
爸爸,我想问你这一生你还满意吗但你已不能回答
我想问你当你清楚自己即将长辞人世你害怕吗,但你已不能回答
现在你的躯体永住在一个瓦罐里它曾被我小心翼翼抱在胸前
如果这瓦罐中的骨殖真的曾经生育过我那么爸爸
请还原出那个生育过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