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
作者安琪 时间2024-09-01

1

黑色对应于春天的神秘

我走进母鹿群中

变幻少女一千种姿势

灵泉喷涌。承接裸露阳光

和手臂挥出的距离

你!三步之内的迸裂

拓荒的疆域为我呈出原始

我面朝何方,心无障碍

我决定闭紧一切书籍

存着潮湿,黑暗闪动的词

磨砺十座黄金废墟

我学会改进瞬间欲念

把你托出,留下一句哀伤语言

重新开始吧

但不要那只死神的母鹿回到

晚餐桌前

或许还会有一丝残余守望

这一个幻象露珠正在破碎

原谅我偷偷更换沉默

快速地与春天交着眼神

春天的神秘隐瞒了你

在内部你不断毁弃自己

使一种铃声突如其来

斜依空气,忘记归途

2

搬下风中那架银梯

跃跃一试,穿过七个洞窟

我梦到音乐深处藏着名词

动词、形容词和圆

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谁与我共同患上冬天的热病

在一片白色中不住打颤

与阴影不再分离

那么多果实被风吹去

空中弥漫女人的馨香

像你用嘴呼出黎明

顷刻之间我又进入虚无

啊,漫长一生我会变得高尚

我知道高处有人,有美,有善

只在相约过后我才知道

有一种永远叫做快乐

放下。我久经你的睡眠

世界还原,波浪不息

我遇到一对爱着的鸟

嫁接风中,它们是一对不祥鸟

为着写作,同时还有别的什么

我不能分出太多同情和苦痛

此生你也没能觉察

风过后那对鸟已成灰烬

3

孤独传给身后,与何人下注

我听到饱和的琴声溢出

一个少女走在凹凸不平的秋天

她的长发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是月亮的杰作,抑或是

我动得太多

我看见自己走在凹凸不平的秋天

有着轻轻的忧伤,发育不全的骨骼

即使你用寂寞唱处挽歌

我必将不问这空中的哀音

我放弃对你的追逐

今夜,我感到季节抽痛长路

你持久地把一枚落叶珍藏

我预见过镜中玫瑰

花开之后我必将看到你高举双刺

同时遁入天国的背景

多么奇怪的傲慢

我的一生不是坚持的一生?

我的一生不是征服,不是摘取

不是幻想?

我把自己逼入永恒

却不知永恒终要抵达何方

翻飞的蝙蝠,巨大的飘

让上帝的星期天容下我们

4

还有夏天,我感到茫然

无辜的话题在短暂碰撞后消逝

我只能偶然地辨出

几乎是你肯定了世界

醒着一种逃避,除去细小尘埃

忘记镰刀收割的诗歌

在光明与墙壁之间插入

一盘清新的火焰

谁让你突然走入空白

当我的呐喊不再发出声音

我已被千万次地询问

谁使我突然走入空白

些许停顿造出一天繁星

天空退出天空,在本质上

除了纯粹,还是纯粹

除了我,我无法把什么拥入怀中

与谁相约?日期不断更改

高大的马鞍离开了马

我存着一种虚幻表情浏览你

你是距离,绝不是爱或者死

你是过去的未来

有如我走在尘中,生已渺茫

啊,这盲目的行走,行走的我

究竟要带出什么样的风暴与雷霆

5

死亡的高音渐起

有些缓慢,一群人随着走动

天,使我张开翅膀

使击鼓下沉,静已停住

在这时,你轻揉草叶

你也看到了这撞击黑暗的痛

从另一节起,很快提升空旷

伟大的瞬间,我热泪盈眶

来吧,让唯一的生命白白流走

让热血闪耀,再归于寂灭

站在高处指向松针,远方

彗星放宽了四季的手臂

如平展着的1994年11月2日

集结,抖动,翻越神话

我承允自己要抵御死亡的偷袭

与梦定下一个协约

而你,穿透苹果园的透明

你已不能和这万物之纯进行

合唱。这是生命中最明亮的部分

我垂下雪花,仅以自己的身躯

我以此回报上天的恩典

愿我有过的幸福都是幸福

愿我命名的诗歌都是诗歌

愿荣耀永存,真理永存

6

为什么要那么早把时间结束

如果我已经上升

为什么你不能放慢自己的行程

与一声咏叹静坐

看蚂蚁在春天举行葬礼

把枯萎的花环排满四周

排满空中每一角落

失去艳阳,不分界限

那看不见的局部,始终亮着

你到过那里,有一株古老槐树

在那里你是零落凡尘的异乡人

像我曾有的感觉

我甚至幻想一只母鹿与我为伴

含着最初的孤独

我把它赠予你,栖落你心

让你与恒久结下同盟

现在我可以提前离去

四季略微变调,但无关大局

你等待,昏暗中会有人提灯而来

你将看到时间先于我们呈现辉煌

发亮的衣衫,岩上的种子

我要搬出黑色陶罐

与春天,雨云,燕翅,文字一起

构成一份丰美的嫁妆

7

蒙受祝福和礼赞

那些望天的人没能想到

第七日的神就在他们心中

我看到彩色大地骑上骏马

在丰收中遗下帐篷、创伤

和两副肮脏毛巾

光芒时隐时现

唯一的少女在诗歌中诞生

我为你祈祷:保持你的仪容

圣洁得不要空气

爱诗的人必将接受祝福

第七日的神引领我们

从尘世的东、西、南、北

一直到天庭中心

倾诉和聆听。触摸

一只蜻蜓翕动的羽翼

这是敲响梦境的琴音

所有爱诗的人相约为神

他们必将得到祝福和礼赞

我要越过足下的尘埃杂物

你也要把天空发光的部分

紧紧追随。花园在晨曦中露面

它盛大的宁静与芬芳

响彻诗歌的四面八方。

1994年11月2日,漳州。

附记:

这是一首命运不济的诗,相对于它的同门兄弟而言。1994年10月——1995年1月,我几乎是一口气写下了《干蚂蚁》《相约》《未完成》《节律》,恰逢第四届柔刚诗歌奖开始征稿,我把它们投了出去并幸运地成为该届得主。在1995年12月福州举办的颁奖仪式及首届福建省青年先锋诗人研讨会上,我拿到了被打印齐整的获奖作品,《干蚂蚁》《未完成》《节律》,《相约》不在其中。《相约》的命运由此迥异于获奖的那三首,它几乎已被遗忘。

但我是一直惦记着它的,细想起来,《相约》曾全文收入《诗中国》选本,很厚的一本,绿封皮,主编是一个热爱诗歌的老诗人,遗憾我已记不住名字,当时流行以购买的形式入选,我也花钱买了十本,吊诡的是,现今一本也无。也许1990年代出道的诗人手头还有这一本绿封皮的《诗中国》?我问过几个诗人,他们也说没见过。1995年我把《相约》投给《星星》诗刊王志国老师,他选了几节登在该年某期,2003年我到北京后曾有一个诗人跟我说起这首,还说想看全诗因为他直觉这是一首好诗。李青松主编的《新诗界》也从《星星》诗刊移来了节选版,依然不是全诗。这时我已背井离乡,生存为上,无心打点旧作。对《相约》的挂念暗暗藏在心里。

2012年春节,我北上八年第一次回乡过年,那种隔世的恍惚和欣喜几乎使我呼吸不过,一个人用他的爱改变了我的心境,使我终于敢面对故乡与亲人。在漳州家中,吴子林看到厚厚的五大本手写稿,坚持要把它们背回北京,如今,这些手稿就躺在我的桌面上,每翻开一页,当年写作的场景便放演起来。那时我激情充沛,天天被诗神附体,一日写作一组是常事,写的时候直接成稿于笔记本上,修改极少。我首先迫不及待翻到《相约》这首,我一直记得“所有爱诗的人相约为神”这句,如果说《干蚂蚁》写死亡,《未完成》写诗歌,《节律》写爱情,那么《相约》就是写生命,这四首诗写作时间相当,写作状态,情感的激烈,语言的急促,也都相当。可以把它们看作四胞胎,可是因为柔刚诗歌奖它的不在席位,它出场的命运被延迟了18年。

今天,当我重新打出这首诗,我依然感动于诗中时时闪现出的接近生命边缘而不得的痛苦和挣扎,那青春的烈焰,我已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