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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醉梦的踯躅

如醉梦的踯躅
作者俞平伯 时间2024-10-08

(一)

洒了几天冰冷的雨,

雨住了,

雨点儿底意思依然没住。

灰色云底丝缕,

拂那傍晚的太阳光,

有另一样的莹澈,

悠悠扬扬地满天。

一条条,长街,短的街,

鲫鱼背的石子路,

泥滑滑的好难走。

云痕正络在太阳底滴溜圆的圆脸;

雨底痕儿呢,

怕不沾在走路人们底脚上。

只有高墙遮不着的街和巷,

雨便跑得早些,

其余呢,

就难免“脚”样的拖泥带水。

(二)

到了一个好像没来过的一

几分的生疏,几分的诧异,

几分的“迷离”

岂不是没来过的!

到翻开记忆上的旧账,

这几分儿的斗然间一

都换上说不出却厮熟的模样。

五六年之前,

五六年之后,

凭着有快马的追想,

也不由步步的落后了。

又谁知几年底朦胧,

一朝底明画;

四围都逼拢来,

乱丝一球的蓬蓬松松着,

不定唤起的有哪一个。

可认识的,要认识的,

已太多了,

何来清切切的认识?

心灵底浮游,

比活动影片还快些;

荡荡地一味情况,

再分不出习熟和新鲜。

(三)

匾是竖着;庙门是开着;

要枯而不愿意枯的树,

还是三株四株这样立着;

尘封了的大殿照旧肮脏着;

什么都是一样!

早跑了五六年底时光,

什么都是一样吗?

背书包的小孩,

今朝又在这条路上走;

这竟然是他!

不但是树,我也想起来了:

五六年前底我已经老去,

很不消再说了!

在阶沿上滚铜钱的顽皮孩子们,

今天都不见,

想他们必然也长大了,

也向着老去底途中。

就是树呀,它们虽不看见自己,

也长了一点的年纪。

书包早扔了,

孩子气可惜也一块跟着跑。

愁的眉,愁的眼睛,微叹的声音;

我自己呢,不觉得;

树却诧异个不住,

以为从前未尝有过。

送他去的我们记得

明明一个小鸟般的孩子。

现在又来了,

为什么不大认得呢?

啊!添了一副苦脸!

的确已五六年了!

心境追那人事变的快,

自然再来时一

无从寻找那些旧相识!

(四)

短短的路,尽挨着脚磨延,也容易完的。

大殿上已有了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新来了一个疯疯颠颠,不老亦不小的。

我说的,他俩不要听啊;

他俩问的,我不能够答啊!

“什么人?”“什么事?”“找谁呢?”

我难得使问的人满意;

虽然在人情中间,

平常而且必要。

“管我呢!”心里底话;

“我来看看的,”说在边。

既来了,挡不住了,

不等他们,回答底回答,

没礼貌跨了进去。

这样“不了了之”的办法,

越加惹动他们底疑虑。

老的努嘴;

小的会意,跟了我进来。

怕疑心我是偷儿呢;

这也说不定有的。

但他们也太装幌子了!

老实说一句

在您贵庙里,

我透熟的了。

可偷的有什么?

神像,房子,那地皮!

(五)

过去的踪迹,

随脚步碾开的尘土都再生了。

花喇喇扯开门搭钮,

一阵麻雀子(?)惊起了。

只有:一

阴阴上墙脚的绿苔,

零零落落——散在地上的——窗格子,

堆着的鸟粪,挂着的蜘蛛网。

转过了回廊,

又转过了回廊,

这间看看空着

那间看看还是空着,

不空着的一

又供养着个没声响的神像。

怎样的空虚无聊!

却不觉得啊!

已充满着解不掉的重重回想,

和孩子们底面貌,

他们,我底,笑和闹底声浪。

什么寂寥,早已敲个碎了!

看见什么?

孤零零一块“停云小筑”的匾,

散学时的太阳已上了墙。

以外都过去了,

剩下这点点,

来伴这五六年后重来的我。

更有个惯催人的孩子,

我粘着一切,他就粘着我。

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兴致散了,

我没神思的走了出来。

来时拉纤,去时溜烟;

自己底神气,不由得自己底笑。

(六)

穿了两条巷,转了一个弯,

土墩上疏疏剌剌几排树,

落日恋着树梢,

羊缚在树边低着头颈吃草,

墩旁的人家赶那晚晴晾衣。

闲静极的一条曲巷,

偶然有三两个人影过去;

唠唠叨叨说着话儿的,

邪许邪许挑着担子的,

有丁零郎当跨着驴儿去的。

不定是谁们,道是人们够了!

融荡了的心灵里,

如醉梦的踯躅;

迷惑了从前来往底脚迹,

记不起五六年来一番间隔。

历来人事所暗示的,

只是添些无聊赖的感慨。

暂时撤去,

也暂时温暖起“儿时”底滋味,

依稀酒样的酽,睡样的甜。

人在清悄悄的夕阳里,

如醉梦的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