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洒了几天冰冷的雨,
雨住了,
雨点儿底意思依然没住。
灰色云底丝缕,
拂那傍晚的太阳光,
有另一样的莹澈,
悠悠扬扬地满天。
一条条,长街,短的街,
鲫鱼背的石子路,
泥滑滑的好难走。
云痕正络在太阳底滴溜圆的圆脸;
雨底痕儿呢,
怕不沾在走路人们底脚上。
只有高墙遮不着的街和巷,
雨便跑得早些,
其余呢,
就难免“脚”样的拖泥带水。
(二)
到了一个好像没来过的一
几分的生疏,几分的诧异,
几分的“迷离”
岂不是没来过的!
到翻开记忆上的旧账,
这几分儿的斗然间一
都换上说不出却厮熟的模样。
五六年之前,
五六年之后,
凭着有快马的追想,
也不由步步的落后了。
又谁知几年底朦胧,
一朝底明画;
四围都逼拢来,
乱丝一球的蓬蓬松松着,
不定唤起的有哪一个。
可认识的,要认识的,
已太多了,
何来清切切的认识?
心灵底浮游,
比活动影片还快些;
荡荡地一味情况,
再分不出习熟和新鲜。
(三)
匾是竖着;庙门是开着;
要枯而不愿意枯的树,
还是三株四株这样立着;
尘封了的大殿照旧肮脏着;
什么都是一样!
早跑了五六年底时光,
什么都是一样吗?
背书包的小孩,
今朝又在这条路上走;
这竟然是他!
不但是树,我也想起来了:
五六年前底我已经老去,
很不消再说了!
在阶沿上滚铜钱的顽皮孩子们,
今天都不见,
想他们必然也长大了,
也向着老去底途中。
就是树呀,它们虽不看见自己,
也长了一点的年纪。
书包早扔了,
孩子气可惜也一块跟着跑。
愁的眉,愁的眼睛,微叹的声音;
我自己呢,不觉得;
树却诧异个不住,
以为从前未尝有过。
送他去的我们记得
明明一个小鸟般的孩子。
现在又来了,
为什么不大认得呢?
啊!添了一副苦脸!
的确已五六年了!
心境追那人事变的快,
自然再来时一
无从寻找那些旧相识!
(四)
短短的路,尽挨着脚磨延,也容易完的。
大殿上已有了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新来了一个疯疯颠颠,不老亦不小的。
我说的,他俩不要听啊;
他俩问的,我不能够答啊!
“什么人?”“什么事?”“找谁呢?”
我难得使问的人满意;
虽然在人情中间,
平常而且必要。
“管我呢!”心里底话;
“我来看看的,”说在边。
既来了,挡不住了,
不等他们,回答底回答,
没礼貌跨了进去。
这样“不了了之”的办法,
越加惹动他们底疑虑。
老的努嘴;
小的会意,跟了我进来。
怕疑心我是偷儿呢;
这也说不定有的。
但他们也太装幌子了!
老实说一句
在您贵庙里,
我透熟的了。
可偷的有什么?
神像,房子,那地皮!
(五)
过去的踪迹,
随脚步碾开的尘土都再生了。
花喇喇扯开门搭钮,
一阵麻雀子(?)惊起了。
只有:一
阴阴上墙脚的绿苔,
零零落落——散在地上的——窗格子,
堆着的鸟粪,挂着的蜘蛛网。
转过了回廊,
又转过了回廊,
这间看看空着
那间看看还是空着,
不空着的一
又供养着个没声响的神像。
怎样的空虚无聊!
却不觉得啊!
已充满着解不掉的重重回想,
和孩子们底面貌,
他们,我底,笑和闹底声浪。
什么寂寥,早已敲个碎了!
看见什么?
孤零零一块“停云小筑”的匾,
散学时的太阳已上了墙。
以外都过去了,
剩下这点点,
来伴这五六年后重来的我。
更有个惯催人的孩子,
我粘着一切,他就粘着我。
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兴致散了,
我没神思的走了出来。
来时拉纤,去时溜烟;
自己底神气,不由得自己底笑。
(六)
穿了两条巷,转了一个弯,
土墩上疏疏剌剌几排树,
落日恋着树梢,
羊缚在树边低着头颈吃草,
墩旁的人家赶那晚晴晾衣。
闲静极的一条曲巷,
偶然有三两个人影过去;
唠唠叨叨说着话儿的,
邪许邪许挑着担子的,
有丁零郎当跨着驴儿去的。
不定是谁们,道是人们够了!
融荡了的心灵里,
如醉梦的踯躅;
迷惑了从前来往底脚迹,
记不起五六年来一番间隔。
历来人事所暗示的,
只是添些无聊赖的感慨。
暂时撤去,
也暂时温暖起“儿时”底滋味,
依稀酒样的酽,睡样的甜。
人在清悄悄的夕阳里,
如醉梦的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