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课
作者哑石 时间2024-10-10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论语。为政》

一:课前温习:

《送鱼》

绿树曲径。一眯缝眼孩童穿行于山水。

肩左扛木杆长枪,红缨迎风飘舞。

落霞绚烂。远处疾飞着白鹤。背后溪水声似有若无。

右手草绳,提了仍横板竖板之鲜鱼一尾,

约二斤。是的,这美滋滋孩童,

领了母亲令箭,正徒步数里,去一山村小学,

看望暴躁,却努力教人识字的父亲。

二:窗外,两只青蛙咶咶叫

壹:“此身憔悴,啊,我已饱读天下诗书。”

瞧,这个深陷“诗书”美妇人的可怜人,差点精尽人亡了,还在水袖轻舞地……最后硬撑!相距百年,那时的“诗书”,竟可读尽?想来,其实也不容易。能放出这等话来,足见马拉美这厮比俺幸福多了——现在,又有哪个狂夫,敢如此夸口?!垃圾呀,现在所谓“诗书”的垃圾,咋就这样浩如烟海呢?即便是新鲜美妇人,也被臭烘烘或翻江倒海的垃圾,搞得满脸污秽了。

瓦雷里亦有名言:“多好呀,经过一番沉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比较比较,便知法兰西这两位,皆喜做“收官”言。事实上,所有唯美倾向的家伙,都有这一手,可爱的、神清气爽的一手!但现在,假使有人如此放言,那他,如果不是不学无术的傻笔,就是可怜兮兮的脑筋,不幸被虚妄之火烧糊了、烤焦了。

贰:“评论糟糕的书,有害人品。”

这话,是奥登说的。对,就是那个才高八斗、诗技绝伦的同性恋说的。这话,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具有真理性呢?假使一位高人,掸着花子来评论一本白痴书,无论是吹捧还是挖苦,此话都对——评论者之人品一定会受损,或者,干脆说明此高人人品有问题。假使一位笨伯,评论了一本破书,奥登的话,则是一句废话——书之糟糕和评论者之糟糕,糕手过招,谁又能分得出谁糟糕了谁呢。

时下汉语诗界,上述二状,不都是历历在目吗?

就是奥登,还说过一些话,可能会气疯诸多颜色:“我根本不赞同庞德的政治观。我认为他发疯。他竟会喜欢那个讨厌的老无趣孔夫子。有一个人说的对:感谢上帝,只有一个国家选择了这么个无法忍受的笨伯作为民族英雄——中国”。嘿嘿,俺认为这个根本不懂东方政治的同性恋,这段话倒说得极为精彩。至少——从艺术角度言——其真理性,远远超过了关于评书的那句“谬论”。

三:狗尾巴草的五次朗读——左右

《胡》

子夜叩关,可窥米白色灵魂?

拉毛围巾斜掩左鬓。指尖梅香点点,欲煮沸

汪汪翠绿的眼睛?

想起圆月弯刀、裘马轻肥,叹谓难免了。

试比年少之轻狂?更有新款手机,弹奏漫天霜雪,

惊醒府河边 桃碧蟹黄的耳证人!

国境线上,蒙面人刚刚捕获一只小红雀。

她吞下K粉……山河踉踉跄跄,

噫,这雪白、滚烫的,狂蟒般甩打鳞甲的脖颈!

《虹》

不是典籍轻轻舒卷的时辰,

不是吐纳,不是!

吾反侧良久,欲把冻疮比作良心。

成都,细雪嘶嘶缠树,

痒痒的,他奶奶的真痒啊,

一滴花蜜从梅枝蹦下,

步履凌乱,满地黄灿灿的。

吹奏!羞涩之典律乱了?

白发三千丈,终有填海般宏志可比?

那瓜娃子,撅了乌嘴,

细数政府与花蕊往复调情。

瞧,胖嘟嘟的绿色小猪,蹿上树梢,

闹烘烘也,谓之阳春,

亦谓之:月姑指尖急飞的慧能!

《渡》

香象渡河!无所谓湍急?

耶,公无之志可驱磐石?牵了胖乎乎傻蛋,

嚼沙傻蛋,吃土傻蛋,每天都在橘红月亮上吞水银的傻蛋?

即便是,头簪着灿烂野花,

都牵过河去。牵了这狂吠的镜子,过去!

谁道横江恶?栖霞者斜嘘MBA。

数数,这八百万粉子头领,一千万浪里白条之猛男教席!

裤腿火烧之际,津吏竟东指西指?

那一天,这厮三次将手伸进你的破白褡裢……

“或许,那里面,有块清凉的古玉?”

《雅》

报春花说话,明火执仗,

一代又一代风骚剑客,渐臻于流沙。

不可学庄周,课虚寂兮戏蝶。

愤懑处,亦不可祭妖术,

挺木剑,一夜间砌出青石狮吼之塔!

抹抹鱼肚白,从短信溪流跃出。

咬住星汉那热烈而模糊的,是一副钢牙!

是的,吾乡乃这样一个奇异所在——

有人暗自羞愧,嫩绿长流,

更有人,为新鲜的大片鹅黄,嘻嘻哈哈。

《野》

泊莽莽兮,其意清高而有肥脂?

花重锦官城,你开始飘荡小胡须之焦黄,

与靓丽车模粗俗玩笑。偶尔,

拖曳干草蓬松的双股,梦着溪畔归来,

惊讶于苦笑都清澈了——

麻布衫袖口,必定拂起呦呦鹿鸣之水滴!

毕竟老了!毕竟将落齿于秋风,

语病也叠出。而家国之痛,连呼:“侥幸也……”

记录绿色奥运,需劲健笔力,如活塞!

好在,那脏儿子已学会婆娑跌宕,鼾声赛春芽:

嗨,睡在陡长的税率里,你也能

哈哈大笑?他熟知纳斯达克,你不知。

游荡于车展,其足尖轻捷,目光似雪。

泊莽莽兮,其技也雕虫,其旨亦禁邪!

可再读一遍:“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

四:歇歇,走神者胡吹牛皮的时候到了——

壹:“一切劣诗都是诚挚的。”

被奥登讥为根本不会写作的奥斯卡·王尔德,竟然,说出了这么牛逼的真理,真、真、真tnnd!耶鲁倔老头布鲁姆,对此话也甚是折服。他表示:“假如我有行事的权利,我会要求把这话刻在每一所大学的校门之上,以便每个学生都能思考其中的真知灼见。”

明眼人都看得出,布老头是在模仿一个古老的、极其牛逼的人说话——柏拉图——唉,那个关于几何学与哲学的典故。我敢打赌,布老头肯定不懂几何学,但这并不妨碍他自信满满地模仿柏拉图,而且看起来效果相当不错,只是,比柏拉图更罗嗦。如果不懂几何学就不能碰哲学(现在中国玩哲学的,又有几个懂劳什子几何学!郁闷),那布老头的意思就大约是:如果没有对意识强劲至艰深的认知、想象能力,你他妈的就不要对诗指手画脚!即使泪流满面的诚挚,也顶个球用!而奥斯卡·王尔德,这个花花公子,这个可以把衣领的细小折痕都穿出高山流水品味的时尚急先锋,确实没贡献啥子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文学经典,却tnnd贡献了好几个这么牛逼的真理!

真是,让人气绝呀。

贰:“中国人有一种理论,认为厌倦过后便是热爱。”

1971年自杀的美国著名人像摄影师戴安·阿尔布斯,说过这么一句既精妙、又瓜嘻嘻的话。这个出生于殷实犹太家庭的女人,痴迷于拍摄五花八门的畸形怪人的正面人像,且异常冷静。那些丑陋、怪诞的家伙,往往置身荒凉的环境,用坦荡得让人心悸的凝视,把观像者先是震一个趴仆,然后再轻舒媚爪,把你抓回去,慢慢地、细细地蹂躏。

那个丑啊,真是“美妙”无比!

我读这句话时,也有这种感觉。不知道她说的是中国哪个腿哥的理论。是道家的悟透“天地不仁”,然后,可以在群山之巅“三花聚顶”?或者,是透彻“白骨观”、比肩欢喜佛这样的佛学?哈哈,有点像,但显然又不是,至少不精确。

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东方的人和事,一经老外“翻译”,不管是精灵麻了的老外,还是憨宝老外,都会误读地增加些趣味。譬如那个有法西斯倾向的庞德,把繁体的习字翻得多么的有意思啊。有时,这趣味,会让自诩确切体证过东方的东方人,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就缄默不语。因为,在这特殊的曲折反观中,那明显的误读和瓜货,竟然、竟然道出了东方“正统”里,隐含了某种特殊的晦暗本质!

阿尔布斯这句话,亦属此列。想想吧,所谓相濡以沫!

叁:“充满活力即为美。”

这句关于地狱的警句,是布莱克鼓着眼睛郑重其事说的。他同博尔赫斯一样,对老虎身上斑斓、燃烧的花纹极其痴迷。可以想见,布莱克说这句话时,地狱乃一只丛林中奔跃、嘶吼的猛虎!它的恐怖,就是它的灿烂。当然,如果有人,眼神灼灼,要把这只虎翻译成马拉美的“终结之书”,抑或博尔赫斯的迷宫,我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反对。

毫无疑问,敏锐的认知、饱满的语言和创造的才华,这三者,共同组成了文学中“虎”的斑纹,亦即“地狱”的斑纹。消融于这燃烧的斑纹,当能体会出一种灿烂的本体论激情,一种销蚀骨水的“欣喜”——美,自当如此,亦惟其如此,古往今来,才有那么多不要命的呆瓜,厮厮然,投身于虎口。

地狱从来都是令人战栗的。将来还会那样。本质上,它与人在性爱高潮中的战栗没什么不同。布勒东也说:“如果美不令人战栗,就不是美了。”这种美学理想,被他自称为“超现实”。显然,正是这一“超”,同时道出了本雅明那“震惊”美学的宫闱幻景和乡野本色。

猛虎,依然在大地上游荡,并被时代粗俗地、口水滴答地视觉化。尤其是可以无限复制的电子影像,正怀着最终将其咔嚓的“险恶”居心,把布莱克的真理,模仿得淋漓尽致!此时,我们又该如何翻译它?甚至,能不能翻译它?

或者,当眼神游移地,用仆人般谦恭的语气说:“宁静哦,宁静方为美”?

五:课间休息

《听》

盛夏夜,浩瀚星空于头顶哗啦啦旋转。

神秘之蓝色,统治这庭院,

温凉、沁人。一孩童,四仰八叉躺在凉床棍上。

后山闷热草丛中,野了一下午,

红泥浸染腿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啦。

此时,父亲偃于藤椅,说《水浒》。

到夜半,孩童会梦见后山插满旌旗,

红泥,于身体的各个州府,热烈闹腾。

六:眼镜老师在阴影里落座。炼金术课程。五种上下求索的安静

《里》

可深入虎穴,近窥腰身之斑斓。

但不得用斧子,将这涌泉至天灵盖的一树青葱

随意斫砍——溪流一样流啊,

翩跹过多少岁月,多少不同的地方,

此时尽聚于你闪亮之腿弯:

呵,这热辣的,一树青葱的沸腾、嘶喊!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与君白首,灰袍大袖哪比得上嘬嘴啼笑的樱桃!

皆非矣?皆非矣……昨日黄昏,

你用牛皮纸口袋装回的那些圆乎乎之小捣蛋

此时睡在冰箱中,更凉、更甜,

更与那锋利、黑暗的斧子,摆在一起。

何时开始?两根膑骨已并于一处。

《论语》有言:“里仁为美”。这,我是笃信的。

还笃信希尔维亚·普拉斯的虎啸:

“吾知其底部,她说。我用粗大的根须知道它:

此乃你不得不怕之物体。

而我,不怕它:我曾经去过那里。”

《白》

梦见异象无数,仍无法更改

那红色蚁群,于清晨薄荷味身体中,进进出出

——饮下一杯热乎乎的牛奶,

便会更汹涌!鸟鸣堪堪可以震碎窗玻璃,

这,是否可谓:具体而微的冲锋?

晨曦向来锐利。茅草芽般颤栗之小手

泄露你昨晚的梦:一张巨大、隐约的脸悬垂西天,

五官子虚乌有;中间横贯一墨线,

竟被看不见之力量,弹得笔直……

滚落床榻后,忙不迭翻古书。其上曰:白。

南方浓了薄荷味。清凉挤压耳垂。

唉,错误但有趣的解释是:

这间歪公司,乃一万古般阴暗、潮湿之山洞!

清晨彩蝶飞进去,傍晚飞出的是白蝙蝠。

洞壁上,影子,始终比活物多一个。

可是,我等仍禁不住诵读《硕人》,

亦净手、焚香。窗外,一群刺青者正呼啸而过,

他们懂得生之强蛮,穿了红肚兜。

昨晚,嘿嘿,昨晚,有人梦见你沐浴于星湖,

水花轻吠啊,簇拥雪团似燃烧的双乳……

《圣》

斜阳透窗而入。此处,火焰与长河的织锦。

镜面上,寂静轻抑尘土的沸腾……

安能随意喝高了,使群小之脏手,亵渎这一页又一页灿烂?

安能 听任寂寞,束紧那妖娆青丝,

并且,攥拳肮脏市政府门前,失神,又失神……

探右手进去,向下:镜子里皆腐烂积雪。

如此这般,细细经营,这混球竟于万古离愁别恨中,得了清静!

“古往今来的大腿哥,像孔老二什么的,

都不会做梦。”验一生横练金钟罩,于今日?

圆滚滚市长也,下岗女工泪水波涛中,潇洒地脱身。

失败者皆有梦,青豆芽拱出霜雪土层。

爱尔兰之谢默斯·希尼,只是个爱挖掘的蓝眼白发农民而已:

粗糙的长统靴稳踏在铁锹上,长柄

颤栗着,紧贴于大腿内侧,结实地撬动……

我们就爱这调调:那翻出的新薯,在手中,又凉又硬。

《月》

是日,绯红豪猪携清凉狼牙款款而来,谈山中诸事。

席间,宾主恰恰,把盏甚欢。

琥珀色酒浆,密密在舌尖荡了三荡,

浮游眉间之银蛇,正捏着沙嗓子,齐诵《鳄鱼文》。

仍有二事不解。一,落英偏偏就了横行之猪手;

二,春日府衙,又亢奋,又多豆腐渣工程。

引车贩浆之流,一日日撕碎圣贤。

提了灯笼,巡游,群狐竟有翠绿、沸腾的肝胆!

不多言!山中旧事,乃毛茸茸闷雷。

抬起头来,烟花,照亮天上那块泪汪汪的苍苔。

《青》

扔掉这恼人的诗学、器具吧!

铁丝根根乌亮。燥热,一天天发动着黄色肉体。

吾囚禁于此、放纵于此,久矣!

起城郭,举礼祀,更借一船东风,将汝之破产讽喻——

锦官城花开无数,神清气爽之瓜娃子无数!

你的身高,只比幼神少一微米?

如果,一直呆在凯宾斯基,慢啜那微黑咖啡,

又如何?会谈到到杜甫吗?抑或,杜撰一场连绵秋雨?

其实,祖国之证券商,早唤你“青青小宝贝”了。

捧起失败者头颅,一如捧起疯长的野草。

而脐下朱砂,如此润滑。慢慢咽下她吧。

向东,幻象的明月!汇聚多少野蛮、悲伤的蜜……

七:橡皮擦不见了。突然的哭泣。

《捉迷藏》

多久了?眯缝眼孩童藏匿于谷仓,

从里面一块块扣好木板。板面标有数字。

如此,从外面看,不会有半点破绽:

以前捉迷藏时,咋没发现这好去处呢?

寻人之伙伴,在外面,大声咋呼吧,

这一次,休想再把我从藏身之所骗出来!

谷仓,暖而暗,陈年微尘翻涌着,

嘬鼻闻之,恍惚是热乎乎的糖炒板栗

——去年,父亲外省串亲戚归来,

额头,亦隐隐散发这热烈、神秘的气息

——谷仓的暖与暗,当是孩童的亲戚?

只需如此藏身于周遭黯淡之物,

孩童,就能同微尘喜悦、绚烂地交谈?

直到幻觉中,与那谷仓融为一体。

渐渐地,一个时辰过去了。同伴们

终于捉不出这孩童,也只好疑惑着散了。

那时,眯缝眼孩童,刚于兴奋、疲倦中睡去。

谷仓中,他已忘记外面的一切——

直到星空垂下盛大凉意,笼罩这世界。

孩童母亲,经过谷仓时,突然听到一阵阵

焦急、恐惧、带着哭腔的捶击声

——谷仓的木板,仿佛就要擂破了:

“……我在这里!妈妈,妈妈,我在这里!”

八:红泥课桌。“我沉思我的肖像……”

《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中有段话让俺怎么也忘不了,一想起,又忍不住偷偷傻笑。瞧,米沃什坐在宽大的书桌跟前,稍微挺了挺阴影中嘎嘎脆响的脊椎,算盘珠珠般兴奋的脊椎,秉笔直书:

“我沉思我的肖像,它浮现在别人的仇恨之歌中,浮现在别人的诗歌和散文之中:一个幸运儿。事事顺当的那种人。不可思议的狡诈。自我陶醉。爱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国情感。对祖国冷漠于心。卖国只卖个手提箱的价。衰弱无能。一个关心艺术而不关心人民的唯美派。可收买的人。失算者(他写了《被禁锢的头脑》)。不道德的个人生活(他追逐利用女人)。蔑视他人。傲慢自大。等等。”

哈哈,米沃什就是这样写的,但更是这样写的(我保证。华沙米格尔大街153号的一间阁楼,从左往右第三个饰有圣像小浮雕的栗木书橱中,至到21世纪末期,还保留着他微微泛黄的手稿):

“我沉思我的肖像,它浮现在数世纪后的口耳相传中,浮现在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中:一个蒙受圣恩的人。诸事完美的角色。不可思议的智慧。自尊。理性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狭隘情绪。将祖国深藏于心。不懂得如何算计:即使全世界黄金堆起来,也买不走他21克的灵魂。心肠太鸡巴柔软了。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常被弱势者感动得一塌糊涂。极端勇敢(他写了《被禁锢的头脑》)。风流倜傥(热爱美人、歌诗、醇酒)。风度卓尔不群。不肯媚俗。如此,等等。”

成都平原的秋风,轻轻翻动着微黄的手稿——昨天,一种奇妙因缘,已使它摊开在我弥漫着回锅肉蒜苗香的床榻上。仔细端详,其字里行间,有些蓝得不易察觉的小小凸起,像神秘的星宿。我赶快找来密写显影药水,折腾了好久,才看清楚用达芬奇密码密写的,是下面一段话:

“很明显,这就是我,Czeslaw Milosz,哪怕我的对手,那些隐藏在时间长河中的对手,要在我身上打击那些他们想象出来的弱点,这个人,依然是我。我沉思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特点,可以确认。”

九:黄昏盛大。致敬或迷糊

《数豌豆》

柴灰温热。八仙桌斑驳。水缸安谧。

晨曦像小偷,似乎比谁都熟悉厨房的细小物什。

眯缝眼孩童,正蹙眉盯着粗瓷碗中

青幽幽的豌豆。装得多满呀!非得数清楚?

是的,父亲出门前是这样说的:

“可考耐心了,简直就是一场战役。”

数吧,数吧,1粒、2粒、3粒、4粒……

每数一粒,都能清晰听见:这青幽幽之火焰

从指尖溅落另一碗底,发出了

低微、悦耳的叮咚声——随手捡起

一枚石子,扔进浩瀚的湖水,也是这般动静。

可是,日上三杆了,孩童还没数清楚。

他急呀:总共,究竟,是364粒?还是365粒?

——很多年后,这眯缝眼孩童,

仍会跌进数字迷宫之陷阱。清凉黄昏里,

他常常喝着浑黄小酒,一边憨笑,

一边,把这数豌豆之情景,细细地,品评。

十:乡村电影放映员降临学校,谈论想象力。

壹:嘿,想象力!

众多学识渊博的人物,或眉头紧锁,或面色潮红地谈论着想象力,却无法让自己屁股底下的小板凳,立马真切飞起来。只有笤帚,才是他们飞行的利器,而且是在意识银屏上,在哈里·波特嘀嘀咕咕的巫咒之后。

事实上,人类关于另一世界的想象,在寻求价值差异性的同时,似乎从未摆脱个体或平庸、或抓狂的“身体”属性。庄周梦蝶如是,《西藏度亡经》如是;《神曲》如是,《聊斋》亦如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如是,以太、黑洞亦如是。有种说法:牛比的想象产生现实。这句话,可用现象学的方法复述为:要命的想象,皆可还原成身体的一次梦境。

文学历来以想象力开发为己任,否则,这个世界、还有这个身体,都将是难以忍受的。《艾丽丝漫游奇境》作为儿童身体想象的范例,并未涉及成人世界身体之顽疾。换句话说,若非故意幼稚,一个成人,其心头软肉,不会在艾丽丝那里得到真正慰籍。大部分成人作家,想象力都极其平庸,通常被吹捧为想象力标兵者,只是将汹涌的荷尔蒙胡乱挥洒而已,似乎到处都是丰乳肥臀——嗨,这并非关于身体的新景观。它,仅仅是一场低俗的洞洞舞会,或门票低廉的脱衣舞秀。

极少数作家、诗人,能够以清新之风,深入到想象力晦暗身体的深处,完成一次真资格“想象”。博尔赫斯写过一个王子的故事。王子(文本中的一个“博尔赫斯”)想娶一位“世界之外”的女子为妻,博尔赫斯决定成全他,就让巫师(文本中另一个“博尔赫斯”)“借助魔法和想象,用栎树花和金雀花,还有合欢叶子,创造了这个女人”。

关于女人来源,这是我读过的最清澈的想象了:栎树花、金雀花,还有合欢叶子!难道不是吗?比起那根有名的肋骨,如何?而泥点子,那些脏兮兮的、胡乱用绳子蘸些泥浆甩出来的泥点子,当然就更不能比了。

博尔赫斯这位女子,显然保持了身体在在场性——栎树花、金雀花,还有合欢叶子,从植物隐喻的意义上,你可以追溯至深,在那里,一个美人身体,正温暖而美妙地波动于你蓝色意识的触须——毫无疑问,这个美人,已不是你逼仄性欲的可欲对象,那浑浊的荷尔蒙泥浆,已经不能再饿捞饿辖地攫取我们的意识。确实,这“世界之外”的女人,又与我们如此贴身,似乎,你我那看不见的血液中,她正佩玲叮当地奔跑。

我不知道,博尔赫斯少年时代的性事故,是否与此想象的杰出相关。可怜的小博尔赫斯,妓院中的博尔赫斯,当父亲硬是把一个妓女塞进他怀抱时,肯定吓瓜了。成年后,家族性的眼疾,是否又进一步加深了他与这个浑浊世界的疏离?也许,恐惧之余的博尔赫斯,心里正暗暗窃喜:哈哈,盲目的黑暗,你来得正好……

贰:嘿,还是想象力!

人类个体的想象力,不可避免地受制于身体经验——其地理风物、历史隐痛,将成为身体梦境的“检察官”,甚至,就是潜藏在想象力染色体中的致命螺旋。陈腐的鹦鹉学舌,公共浴室肮脏暗花毛巾的隐喻刮擦,通常是平庸作家的撩拨手段。而一个作家独特的想象力,必然与此拉开距离。在关照、偏移、对抗之双向撕咬中,他贡献出生命的流水与暗室,有时,简直是“挥刀自宫”呢。为了那般?难道不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在文字中,浇灌出“身体”的灿烂隐秘!

俺曾留意过作家们描写make love的文字,说实话,这最能暴露想象力底裤颜色的“殿试”中,大部分乏善可陈。《聊斋》语境中,蒲翁本来是可以发发飙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先生完全显得像一个呆瓜。还有比狐仙更适合发飙的题材吗?可惜了!就是《红楼梦》警幻仙子那一段,如果不考虑结构上的必须、精微,单就想象力之爆发,也贫乏得紧,不过一个俗人意淫罢了。就是被很多人称赞的老嫩士和杀得,俺也觉得像衣衫相因的穷人,或者疯狗咬骨头。倒是亨利·米勒,有那么几段华章。

第一个让俺觉得灰长灰长有意思的是卡夫卡。这个极度害怕迷失又极度渴望迷失的竹竿,这个定了三次婚,最终又哆嗦着逃离的家伙,那个事想必不会丰富。在《城堡》中,他安排K与象征权力、形上力量的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不由分说地make love起来:

“他们在地上滚了没有多远,砰地一声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垃圾中间。”“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的跳动着。”“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那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

哈哈,你看看这关于make love的想象力,好一个清新脱俗了得!你能说它不是真实的、“身体”在场的make love吗?显然不能啊。但这又仅仅是两团肉(你所能想象的这两团,或那两团)在那里蹦察察吗?显然更不是呢。这丝毫不带毛耸耸恶俗的“欲望”及其想象,精妙之处在于:驱逐了庸常意义上的公共身体(哎,许多人的身体,可悲地、只剩下被编织的公共性了),却让卡夫卡那真实、卑微、镌刻着“暗疾”花纹的身体,赫然在场!也许,观念意义上达致此等境域,并非不可能,但同时拥有干净、精确的语言,能让此“想象”完整、坚定地“出场”,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这方面,第二个让我葱白的作家是胡安·鲁尔福。不为别的,只为这厮极其令人信服地描绘了两个死人、两个幽灵的make love。是的,这个腿哥,不可思议地干了这事!在《佩德罗·巴勒莫》中,他把这事干得漂亮极了。不信?你尽可放出眼珠里挑剔的猎犬,把那书,找来瞅瞅。

十一:放学了,兔唇走在平行的田埂上

《囿》

秋风,缓缓系紧微凉的襟扣。

抬首向上,山腰清朗有序:

那挑出红漆斑驳檐角的,是望云亭;

而沾染游仙体温的浮尘,

镌刻着猎狩、狮子气息的浮尘,

被谁掬于掌心,然后又轻轻吹散了;

不远处,一丛神秘火焰的阴影里,

恍有翠苔缠足之石凳——

你前生悲苦,曾簇拥了暗喜,

盘桓此处,梦想一步步

将山顶登临。想想后世,不免沮丧,

亦不禁勇蛮。黄昏,一条、

又一条溪流,从热烈群山中奔涌而出!

修辞,贡献着她的诚意、矛盾。

《回》

惊世未必可以骇俗。俺看见:

东门,一妙龄女郎,正在卷乘凉的篾席——

其形象,曾是温热曲线,

旋转,于篾席上留下粒粒淡黄的盐。

嗨,此篾席经纬,被时间那咸猪手编织之前,

也曾于浩瀚林海,翠绿地嘶喊!

也是帕耶罗珀花毯?遑论一箪食、一瓢饮!

——淡黄圆月,无声照耀东门:

唧唧,复唧唧,蓝波浪,绕地球精确地绕圈圈呢。

无论绕了多少盘,都不厌倦。

俺记起,小时候,多么蔑视酒池肉林!

老师一遍遍教读:“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俺那藏着花苞苞私货的妙龄女郎哦,

来,将这星云,这满地狼藉的混球,一一席卷!

十二:第二天。交给眼镜老师的两篇作业

壹:《气》

少时,嘻笑哄闹之间,若有“噗哧”声闷出或脆响,我等顽童常齐声高唱:“屁,屁,屁,屁是一种气。打屁的人,洋洋得意;闻屁的人,提出抗议:今后打屁要注意……”如此童年经验,让我对“气”字的形构不免胡猜:腹内九曲回环,如肠形蜿蜒;更似有上端尖嘴嘬嘬,尾间有物喷吐上扬、弥散……

形象倒是形象,但如此解“气”,当然错至爪哇国。不但我等错了,连博学的专家许慎都搞错了。《说文·气部》:“气,云气也。象形。”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中为其纠偏:“此气象天地间氲氲之气也”,虽不明朗,但已近源流。事实上,气字的甲骨文作“”,与数目字“三”很易混淆。它的本义是空气: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那一短划,表示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无形存在,即空气也(非有形的云气)。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其形构发生了变化,上、下两横均改成齐侯壶,三划都弯曲,篆文规范作“”,这与后来的“气”形,已相当相似了。

空气,气息,气流,水汽,体气,元气,生命力,物质力量,精神力量,皆可在恰当的语境中作为“气”的语义。汉字“气”的使用历史,尤其是在中国传统诗学中的使用历史,反映了汉字思维的一个特点:从物质的、生理的、感观的世界向精神的、心理的、非感观的世界延伸,但在那个非感观的甚至是抽象的世界中,最初对感观世界的指涉,依然完好地保存着。由此,汉字的精神世界,总是语涉两端,呈现出不被二元对立思维所羁绊的气象。

空气无形,但可以被感知,其途径乃生理学意义上的“呼吸”,运作于“呼”“吸”之间的,是既外在于身体又内在于身体(设想为流转于“经脉”)的生命能量,这能量,当然也是充塞于天地万物的能量;如若呼吸停止,生命便不可避免地走向死寂。《孟子·公孙丑上》:“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里,“气”已经有不受制于意志的意思,它只能被“养”,被积累。在朱熹那个由“理”构成的世界里,“气”是纯之又纯的活动元素。

中国诗学的源头(谢赫论画,专有“气韵”说),一直回响着“气”的生理感观指涉。夫子删定诗三百的时代,当有吟诵(唱诗)与诗文合抱,诗是不外于这吟诵的。借由嘬嘴吟诵,“气”(既是物质的,又是非物质的)被引导出来,形成影响听众的“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诗大序》)此即风化之文化内蕴也;中国传统诗学中愿意把文本视为行进中的演奏、视为时间中的事件,皆仗于愿意相信:气,能赋予文本活生生的统一性。相较西方诗学将文本视为制作品、视为织锦,总之,视为非时间性的给定的“客体”,这,真正的是大异其趣。故而,曹丕会在《论文》中信心百倍地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故而,叶燮会在《原诗》中强横地宣称:“惟理、事、情三语,无处不然……然具是三者,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

于是,依汉字思维,任何事物,皆有其“气”。天有气,地有气,人有气;心有气,运有气,仙有气,神有气;就连鬼,也有“鬼气”。任何一种“气”,皆同时指涉物质与精神、有形与无形两个不可分割的世界。以陶潜《饮酒》之五为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里的“山气”,不仅仅具指山中空气,而且,它也指(不是引申)处于活泼泼运动变化过程中的山体、山事在与诗人的交流中沛然流泻的非物质能量。正是二者的交响濡染、相互生成,我们才会毫不心虚地赞一声:真乃浑然一体也!

贰:《象》

一体积庞大之动物。字形上,象鼻、象牙、象足赫然可见,亦似脱体而出。然其只是象牙、象鼻等,不可独自认作它物,需由其整体方能确定意义,这个整体就是“象”。故汉字中,“象”字除指特定动物象外,亦作形象解,亦作表示整体之体(从人从本)解(大象无形)。近人用抽象、具体二词翻译西语,按中国文化论,已有不得已割裂汉字之感。如依汉字思维,象即是体,具体乃蕴育于“抽”象之内(那些象牙、象足等),如无象,实无可“抽”之处。可见,抽象、具体并无分别。再感象之汉语读音,宏亮、圆润、高亢,实有活泼泼之和于开阔的气象。

《易经·系辞传》: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周易略例·明象》(王弼):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着。

上面两段引文,可以见出“象”字在古汉语中的使用特点。首先,“象”被置入一个认识论链条:意—象—言—书。它处在“内”与“外”的边界上,既是完整的,又是特出的;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既是形式的,又是本质的。换句话说,“象”在打开一个内在世界的同时,一直保持着对内外两个世界的呼应和能动的警觉。其次,“象”字的使用,尤其表现了中国文化思维的所谓“有机整体”观,那个认识论链条也是一个有机生长链条:任何一个范畴,都不能孤立于其它以骈偶形式出现的范畴对子流(共时与历时)。这个有机生长链条,可以一直追溯到所谓“太极”或“天地造化”,于是,一个美妙悖论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一个字、一个词周围,丰富而歧义跌出的“回响”与强烈精确的具象性感受经验熔铸在一起,这,或许就是“一字一世界”的真实内涵。

现常用“形象”一词,实际上也包孕着汉字使用的时间刻痕。我们已经习惯于从“形”见“象”,因为“象”皆出于“形”嘛,无“形”,又哪来“象”呢?但古人并不这样理解。《邓析子·无厚》篇:“故见其象,致其形;循其理,正其名;得其端,知其情。”很明显,“名”是“理”之表,“端”是“情”(事)的初始,依照行文逻辑,“象”应该是“形”的雏形和未完成形态,是“形”未定形前的暂时面貌。可以这样说:初“形”乃“象”,终“象”为“形”。故而,古人有“未形惟象”之说。《楚辞·天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冯翼惟像(象),何以识之?”显然,如果不理解古文中“形”与“象”之细微差异,我们就根本无法体会到屈子“向天之问”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