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我已把你当作已死的人
在你心中,我何尝不也是这样
这次回乡看你,你已认不出我来
但你对我说了很多话
你的儿子,你的儿媳,你的其他孙子
他们都转达给我了
你把他们都当成了我,
当我站在你面前,你再对我说话时
我知道你在对远方的我说话
对离开你身边已二十年的我说话
现在我在完成一个自私的事
为你写一首诗
但不会念给你听
你不会懂我在说什么
就是你还清醒时也不会懂
你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诗这个字
现在我为你写一首诗,并且眼含泪水
我很自私地想我是不是还了一点你的爱
你的一生那传统的
都给了我这个长子长孙的爱
我是一个出生就没有了祖父的人
也因此,我叫你爹爹,这称呼原本是属于祖父的
我一出生你就基本上没有下过田了
你用你残疾的右手开始抚养我
三年后,我的大弟出生
六年后,我的小弟出生
十三年后,我的大堂弟出生
再之后十年间,你又添了五个孙子
你的四十岁后的四十多年里
你的奶哺育了你自己的儿女之后
又被九个调皮的孙子吮吸
现在它干瘪,枯萎,没有活力,也没有羞耻
我要这样叙述你的一生吗
我要叙述你的一生做得最多的事是
和你孙子们一起与你的儿女们战斗吗
我要叙述你的儿女们也因为你的坏脾气而互相战斗吗
我的十八岁之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
听厌了那些贫穷境地上的争吵
啊,你们都为了爱而争吵
而现在,你的儿子们吵你
你听不见了
他们再也不会争吵了
你也不知道了
你痴呆了,你就是一个已死的人
祖母,这一次我是把你当一个已死的人了
因为所有人都希望你死去
你的活着已是受苦
你也是在死亡的迷梦中生存着
你问我,见一面问我一次:给我找到了没有
我知道只要我不在你身边
你以为我给你找死后住的地方了
我很怅愧,我并没有给你去找啊
我离开你就没有想到你死的事
我在你身边也体会不出你的快乐在哪里
你脚下的土地哪一块不是你要寻找的土地
你这一生八十多年的光阴呆着的土地
有哪一块又将是你的秘密呢
三个月前,我在老家看到你一个人晒着冬日的阳光
坐在矮木椅上,两眼眯缝着,只手拄着拐杖
你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尽管,
你九个孙子这时都只有了一个名字
你说你是金发吧,你是金发
你拉着我的手很淡很轻
我一抽去像抽走了一缕空气
我极少的回来使你并不记得上一次了
时间对于你本是多余
这次我没有把钱递在你手里
你的儿子们说你已不知道它们的多少了
九个月前,那是夏天,你孙子中最后的一个大学生产生了
我和弟弟们又回来看你
一大群人都是你子孙,他们并不多理你。我也是
我喝小酒,吃肉,谈天,给亲人们讲讲大城市的生活
我总是能瞟到你徘徊的身影
颤巍巍地走在猪圈、牛棚和厨房边
其实你什么都不能干
你以为你走近了就还能干着点事儿
然后才能扒拉着你的一碗饭
我目睹你没有一颗牙齿的嘴用牙帮鼓囊囊的咀嚼
那生活的滋味不知道在你嘴里有没有过变化
但它依然给予你硬朗的骨头。尽管你的背
越来越佝偻,你的步履越来越迟缓
你的破烂的床上的躯体
已喂不饱一只蚊子
这又是个酷热的夏天,但你的血液里已没有了温暖
受着去年冬天的寒冷
你身着厚厚的棉袄,在我们中间
仿佛是一个来自阴间的人
你的儿子们说着让你回去的方式
你沉默着,或者自言自语
并不理我们的喧哗
现在你的语言只属于了自己
有时我几乎相信你还能认出我
你眼眸里唯一的光亮在我身上发光
这让我相信了
你并不孤独
寄存在你无法感知的躯体里
那份活着的意念还在陪伴你
尽管你屎尿都不能自理
你也闻不见你身体的气味
但你的脚步会探过那座石桥
它永比你年轻,那条隔断你的儿女们的小河
亦如是.
你的周围还有什么比你更老呢?相比你
一个活着相当于死亡的人,
我的奶奶,我的爹爹
我的祖母.
四十年前,你目睹了我的出生
四十年后,我想你肝胆欲裂,语无伦次
我把生活赋予我的所有痛苦都交与你承受
我无聊,失去对生活的认识,爱以及乐趣
我无力,害怕老年的时光如你一般
我羞愧,并没有勇气和你共度一点点光阴
我活在热闹纷繁的世界
时常忘掉你是我未曾腐烂的最后的根
祖母,我爱你
为了你给予我的四十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