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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路、陕西路、西藏路、南京路
乌鲁木齐路……诸多的路,都是上海的路
我家乡的小山城,距离上海一千多公里
上海也用它命名一条路:寿宁路
这让我亲切,感觉老家的路延伸到上海来
我去过那条路:小龙虾一条街
夏秋两季,食客慕名而来
路面狭窄,热汗淋漓
但我老家的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
岭竣山险,土质贫,水性寒
产不出那种穿盔甲的凶悍动物
所以说,老家的路,终究跑不到上海来
或者说,世上本就没有一条可供复制的路
现在,从上海的路拐进上海的小区:澳门小区
一样的道理,小区是上海的,不是澳门的
1
进入小区,需要穿过几道铁门,跨越几道障碍
看大门的大爷,一身便装
左臂上的红袖套,鼻梁上的大号墨镜
是进入小区的前奏。多年来
我没见过他的眼,至今,他还是藏在镜片后面
我曾怀疑他患有青光眼、角膜溃疡
红眼、斜视之类的眼疾
但他盘查,询问,窥探,巡视
从镜片深处扫射出来的光
把小区每一处可疑的坡地和沟坎
探照得无比亮堂。听说,小区居委会的功劳册上
记载他深夜孤身擒拿窃贼的英雄事迹
我深信,在小区的江湖上,他是大侠,身怀绝技
2
一直以来,我没机会进入小区的校园
围墙似乎高出墙外的老平房和日式住宅
门内站着保安,接送的家长站在门外
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里外的人都贴在铁门上
我当过教师,熟悉书包、黑板、粉笔
识字图片、地球仪和手风琴
我熟悉试卷、教案、教鞭和家长会
从铁栏栅的缝隙望进去
阔大的操场在春日的阳光下
白白茫茫,空空荡荡
今天星期二,现在是十一点差一刻
还没到课间时间,孩子们
在教室里,有老师看着,跑不了
再说中午我没酒局,多站站无妨
3
四周群楼俯视。众目睽睽下
小区潜在上海的腹部。抬起头
目光就卡在头上那块参差不齐的天空中
它平视而行,像小区的居民
不抬头不低头,目光刚好
搁在居委会外墙的宣传栏上
大黑板一月刷新一次,传达
新世纪的股市行情、世界局势
政情国是,以及各条楼道的卫生评比成绩
前天傍晚,借助路灯
我在上面读到一首抒情诗
题目:舞动春天
作者:小区居民 陈大庆 57岁
其中一句:我们留住了春色
是的,小区风平浪静,四季如春,留得住啊
4
铁皮牛奶箱,钉在门外
高度统一,刚好让手够得着
木板信箱也锁着
只让我看到它们白色的壳
只让我看到它们锁住的内部
跟外界交错在一起的齿轮
在无声地转动——
水、电、煤气抄表员同志:
368号楼上居民的帐单
请投入信箱内,以免遗失
谢谢合作
好,好好合作!
只要不疏于修护,不忘添加润滑剂
庞杂的机器就不会生锈,就不会
被一个偶然松脱的螺丝绊住运转
5
小区示意图,巴掌般拍在宣传栏的右下脚
这无妨,23幢日式住宅,一排排老平房
前后有序,像一列列纵队填满小区
让你随时明白当前位置
而我不迷失,在于它们的砖木结构
房前的小院落,院落里的花草
以及一棵棵高过房顶的夹竹桃
冬青树、梧桐树和柳树
我没见过那么高大的夹竹桃
之前,我见过的都矮小
长在校园和铁路两旁。小时候
我曾听说,牛吃了它的叶子就会毒死
现在,这些高高在上的树
即使有牛,也够不着叶子
它们实在长得太快了,枝叶繁茂,绿得黑亮
遮掩了红褐色的屋顶
遮掩了屋顶下敞开或关闭的窗户
但遮掩不了,树底下
一扇扇铁门的锈迹,从铁锈中
向外冒出的老式座钟的滴哒声
6
搬出老藤椅。在夹竹桃底下
点上一支大前门。他说
他祖籍苏北,七岁随父到上海。他说
那时候,苏州河是他的邻家闺女
她在石库门的弄堂里长大
却把在儿时在外婆家取的乳名
填进了上海的户口本
她腰姿细软,勤于针线
现在,高架桥抬高了她的身世
地铁从的她阁楼底下穿行而去
磁悬浮带走了她喝下午茶的时光
他说,长大后的苏州河
在炒股票、楼盘和期货
她踏上黄浦江上的大轮船远嫁重洋了
他把夹在两指间的香烟
举到我的眼前,他说
他17岁开始吸烟,吸到现在
就认这个牌子。粗略算来
我的烟龄也有十五年
至今,还没有认定一个牌子
看来,我得向他老人家学习
7
小区后门:乌黑的钢筋焊接而成
像侧立“山”字,三道弯
门中有门,道中有道
让我看到:一扇门的距离
不仅仅是开与关这么直接和短暂
它不上锁,无需看守——
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也难以从它的夹层里通过
它只让人通行,通往对面的菜市场——
这生活最直接的集散地
现在,门外的人手提豆牙菜和五花肉
我让她先进来。在小区
我是空手进进出出的人
我常来走走,是因为我看到了
它身上密集的,跟上海有关或无关的路径
像人体上的脉络,繁杂但不陌生